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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粉蒸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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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丘縣令蘇醒的消息傳來, 周沈便去了濟善堂。

許是傷病者比往日多出許多來,堂中藥氣沈郁,即使開了窗戶也難以散去。周沈疲憊地想起, 自己小時候家中也是開醫館的。

自家爹娘開的醫館雖不及濟善堂這般氣派,但病患的數量卻是不少。

他家醫館的診堂修得狹小, 靠著西面的窗戶還壞了。被父親用一塊破門板擋著, 風雨是不漏了, 光也擋上了。

周沈記憶中的醫館診堂總是暗沈沈的, 藥氣也很難散走。裏頭苦味十足, 許多常年沒生過病的人頭一回來, 都能被熏得腦袋疼。

可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在裏頭問診開方,母親幫著抓藥,周叔算著錢銀進賬,三兩藥童也都安分守著藥爐。他們一待就是一整日。

幼年時,周沈很是厭惡草藥味, 他總喜歡把自己悶在書房裏, 讀書寫字, 盡可能讓自己多沾染些書卷氣。畢竟他們一家人都猶如浸了藥汁,走去哪裏都是揮之不去的清苦。

可換成現今,周沈卻覺得這味道聞起來格外安心, 就好像兄長叫他用飯的聲音還會如期響起似得。

爐眼上的水汽暖融融的,隔著霧,周沈見到了方才醒過來的封丘縣令。

雖是順利醒來了,但縣令的狀況依舊不好。臉上一片煞白, 眼睛裏像是死水般寂寥, 唯獨在見到周沈後閃起了微弱的光芒。

“是你……”縣令掙紮著要起身, 礙於身上的傷, 並不能如願。

文澤在旁站著,倒也沒阻攔,順勢將縣令扶起坐正,同時屏退了無關之人。就連他自己,在囑咐完傷情後也悄悄離開了。

縣令喑啞,緩緩開口:“昨日在山亭裏,你說你是京兆府的少尹,名叫周沈?”

周沈望著縣令,眼睫不自覺顫動起來,他吞下口水,答了是。

封丘縣令憋著口氣,顯然對此答案不滿。斟酌許久,又問道:“你可見過太醫蘇汲?”

周沈垂眸,躲閃道:“不曾見過。”

縣令的眉眼都已皺成一團,良久,他才從喉嚨裏嗚嗚地說道:“你究竟是在騙我,還是在騙你自己?”

周沈楞了一瞬,心中隱約不安。

他知曉,若是以蘇汲為引子,承認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,縣令十有八九會願意幫助自己。可這個秘密一旦讓縣令知曉,便會令他多一分危險。

他只好先撇清自己和兄長的關系。

畢竟在那次施粥之前,他與縣令都是素昧謀面的,應當不會像宋縉嫂嫂那般認出自己來。

周沈故作鎮定,挑開了話題:“你在野山亭裏所說的冤情,本府會定查清楚的。到那時,還請您出堂作證。”

“你……”見周沈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,縣令氣得傷口越發疼了。

他死咬著嘴唇,不甘心地再次問道:“蘇汲……他提過他有個弟弟叫做阿沈。你當真不是他?”

“那年澇災後不久,蘇太醫家中走了水,一家人都死在了火海中。你說的蘇沈,也不例外。”

周沈說著,嗓音都在發顫。

封丘縣令竟仍是不信。

昨日野山亭上,他是劫走晏青獨子的匪徒,與掌管一方治安的京兆府本該勢不兩立,可這少尹竟還替自己擋了胡人一箭。

還有施粥那日自己病發暈倒,也是這少尹救起了自己。

縣令看著周沈的臉,神情戚戚。

他咬住嘴角,狠了心,“你難道不想知道,蘇太醫臨死前可曾說過什麽?”

“兄長說了什麽?”

周沈擡起眸子,來不及思索便脫口而出。

封丘縣令捕捉到周沈眼底的惶然,終於會心一笑。他一邊笑著,熱淚卻打著轉,滾落下眼角。

“你兄長最放心不下的,便是你和宋姑娘,”縣令悠悠轉述道,“他知道你愛讀書,特意問我要了些稀罕古籍。只可惜,那些書簡我沒能為你保留下來……他也不期望你為他正名,只擔心他會拖累你科考之路。”

“宋姑娘是他定了親的未婚妻,他染病時就燒了珍藏的婚書,只盼她再覓良人,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。”

周沈垂著頭,嘆氣:“我和宋嫂嫂,怕是都沒能讓兄長如願。”

依照兄長的溫良性子,他定是不願任何人為他冒險的,封丘縣令自然也在此列。可看著縣令如今的傷痕累累,滿臉郁氣,便知他也未能讓兄長安心。

周沈道:“天道不公,有負於他。而我,絕不該再負了他。”

“有你這句話,我便放心了。”

封丘縣令忍著痛錘錘胸口,“昭雪一事,我定全力襄助,封丘縣的真相必須昭告天下!”

說至此時,屋外一聲悶響,文澤帶著沖天怨氣推門進來,“好個逆徒蘇汲,他都不曾提過我?什麽話也沒留給我?”

封丘縣令遲鈍著反應過來,“您就是蘇太醫的師父?”

文澤氣鼓鼓得,如同一只青蛙,有些不願承認。

周沈失笑,自覺退了出來,將床榻邊的位置留給了文澤與縣令敘舊。

離開濟善堂沒多久,大理寺少卿便將阿鹿孤逃走的消息帶了過來。

大理寺少卿如無頭蒼蠅般,著急地亂轉。

周沈只慌了一瞬,便鎮靜下來,將京兆堪輿圖拿來與少卿分析道:“現下四方城門都有禁軍把手,城內各處還有金吾衛嚴加巡守,阿鹿孤的胡人樣貌十分特殊,並不方便遮掩。他就是想逃,也很難走出京兆。”

說著,周沈將目光對準了東市的位置。

那裏是吟風曾經偶遇阿鹿孤的地方,他們的據點客棧,周沈派人盯梢已久。

若是阿鹿孤真的藏身在此處,再等上片刻,便會有消息了。

一番話說完,大理寺少卿吃了定心丸,“還請周少尹多多協助!”

大理寺少卿將阿鹿孤逃跑的消息帶來不久後,客棧裏,他們的眼線池昭果然將情報傳回了京兆府。

阿鹿孤此刻正在客棧內消遣,意圖拖延查案進度。

大理寺少卿當即便有些坐不住,“既然人找到了,我們現在就去將他捉拿歸案!”

周沈頓了頓,思索道:“太子殿下這麽著急將阿鹿孤送去客棧,看來他們二人的同盟也並非如我們所見的那般堅不可摧。”

若將處境置換,周沈並不會提前藏匿阿鹿孤,而是將人交出去。

因為現下並無實證指認阿鹿孤,一切都可以解釋為他是一時情急,為了救晏知善,才會下狠手射殺,只是射偏了箭矢誤傷罷了。

至於京兆府受傷的官吏,也只要咬定證詞,不是他所為。只要拿不出實證來,那麽,頂多是在衙門裏受點罪,他所犯的事也不過是失手殺人,並不算很嚴重。

然而太子卻選擇了將人藏匿起來,這明顯是不夠信任的行為。

又或者說,太子與胡奴阿鹿孤並非相互信任的主仆關系,而只是為了利益短暫的結盟而已。

既然本身就有裂痕,何不借勢將其敲開個更大的罅隙。

他按兵不動,只吩咐說讓盯梢的人再小心謹慎些,將人看牢了。接著,只要找出他們勾連的利益所在,便能將這結盟瓦解,敵人也就能不攻自破了。

周沈定神,他先前將太多的視線放在了太子殿下身上。認為他身份地位都遠高於胡奴阿鹿孤,便是阿鹿孤聽命於他。但現今看來,二人更像是合作關系。

甚至一開始的澇災疫病發生時,太子殿下還是個不受寵愛又沒有實權的落魄皇子,一步步走來,阿鹿孤才是太子最大的功臣。

這般想到,周沈便覺得這阿鹿孤的身份,顯得尤為有趣了。

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著,他們二人勢力瓦解後的場面。

如此,大理寺和京兆府表面上四處搜索逃匿的阿鹿孤,實則卻是在詳查阿鹿孤和太子間的利益交割。一連兩日,他們都維持著按兵不動的表象。

與此同時,吟風的公廚卻出現了些變化。

來吃飯的官吏,明顯多出許多。

後廚的菜蔬糧食都明顯有些短缺了,連調味用的官鹽和大醬也開始捉襟見肘。

原是大理寺辦案,京兆府從旁協助。可大理寺的官吏來了京兆府便不想走了,沒回他們匆匆忙完,便開始期待起京兆府公廚的餐食來。

晨起還得顧著皇城的廊食,吟風忙得暈頭轉向,倒也沒空細思她與周少尹間的微妙了。

柴火竈上煙火氣十足,吟風忙著腌肉,順手支使成玉幫忙:“快拿糯米過來!”

晚膳用的葷菜,吟風準備做粉蒸肉。

這菜式算是很討巧,做起來並不麻煩,吃起來卻很抓味蕾,回味無窮。

選用肥肉均勻的五花肉切作半寸厚的薄片,腌肉的料頭依舊是老三樣,蔥、姜和花雕酒。

若是再稍加些大醬,口味會更加豐盈。

除此之外,吟風還加了她特制的辣豆瓣醬。連同腌料拌進去,色澤立刻紅潤起來,輕盈的辣度也能更好解膩。

腌肉的辦法千篇一律,但最是奏效。既去了腥味,又添了彩。

米粉的做法也不難,將糯米連同鹽、花椒、幾味香料一同倒進鐵鍋幹炒,再盛出來用石磨攆成略帶顆粒狀的粉末,裏頭的香料和米粉碎作一團,再牢牢裹進肉裏。

吟風選了微甜綿糯的南瓜來墊底,裹好米粉的肉齊整地擺好,大火蒸上半個時辰便能出鍋。

這樣做出來的粉蒸肉香糯可口,讓人忍不住一口接上一口地吃完。底下的南瓜更是入口即化,甘甜直沁肺腑。

這道菜要圖省事,米粉可以提前磨好,用個三兩日不成問題。做的時候,只要保證將新鮮的五花肉腌制入味,就不會影響成品的口感。途中也不必時刻盯著火候,能替吟風省不少時間。

若還想再簡單些,甚至可以直接蒸好後放在陰涼處冷著。到吃時,再短暫加熱一遍。

不過,若是那般做,口味便不如現蒸的好吃。公廚雖忙,但還是盡可能想做好吃些。

可現下,成玉打開米缸一瞧,便冒了汗:“糯米都吃完了……”

他急躁地翻找起來,不僅沒找到新米,反而又找出短缺處來。

“花椒、蒜瓣也沒了。”

吟風雙手叉腰,累地直嘆氣。

片刻後,她強打起精神,“你們再找找,還有什麽缺的,我去趟精膳清吏司先支出來用著。”

此話一出,屋子裏一眾人都驚覺擡頭,異口同聲:“不行!”

陳娘子用力拍走手掌沾著的面粉,“現下外頭是個什麽光景,禁軍和金吾衛都緊張成什麽樣了?”

實則他們並不知曉案件內情,也不知道這番大動作只是周沈和大理寺卿林兆蒲聯手演得一出戲。

他們只看得到京兆府和大理寺官吏在匆匆辦案,街坊上巡邏的武侯、金吾衛比往日多處兩三倍都不止,城門口的禁軍更是擐甲執兵、嚴陣以待。

“公廚現下走不開人,”吟風也愁,“我一個人快去快回便好。你們且放寬心,外頭那麽多官兵守著,不會出事的。”

就連腰痛纏身的李策近兩日都在公廚忙得片刻不停,其他人更是走不開了。

她畢竟是吏廚身份,去精膳清吏司才好出入。再說,這條路她已經很熟了,悶頭快走來回不到半個時辰。

又勸了許久,眾人終於決定放她離開。

吟風這才帶著無數聲囑咐和公廚的缺漏清單,快馬加鞭往皇城的精膳清吏司趕去。

甫一出府,吟風才覺察出不同以往的緊張感。

許是風聲過於緊張的緣故,坊中的住戶們也都不怎麽願意出門了,整條路上巡邏的官兵顯得比過往的行人還要多。

春.光還算明媚,吟風卻被這陣仗嚇地打了個寒顫,她急急鉆進了車廂中,等著

去城門口的路,除去在坊門時被勒令下馬巡查了一趟外,還算走得平順。

等過了含光門,車馬便不得入內,吟風只能獨自往皇城內的遠在禮部衙門的精膳清吏司走。

踏進皇城內,裏頭的看守倒顯得比城外寬松了。禁軍只在城門口和廊下值守,狹長的甬道裏空無一人,偶爾有三兩小吏現身,與吟風打個擦肩而過。

吟風埋頭疾走許久,終於在一排衙門匾額裏瞧見了禮部二字。

她且松了口氣,從袖彀裏翻找出成玉理好的缺漏清單便踏了進去。

再出來後,吟風後背馱著糯米,還推了個小車,裏頭花椒、蒜頭、官鹽等物一應俱全。木輪小車吱吱地轉起來,在石板面上艱難地前行。

近來的天氣果真是一日日熱起來,沒走幾步,吟風便覺後背冒出汗珠,黏黏地貼在肌膚上,有些難受。

她駐足停下,原想歇上片刻。可一個走神,她的推車偏又傾倒了一地……

幸虧袋子紮得緊,沒浪費食材,只是得耐著性子挨個撿起來裝回推車裏。

便是在她轉頭彎下腰撿東西時,吟風察覺出一絲異常。

拐彎處有片衣角在吟風彎腰時一閃而過。

吟風在甬道逆風的位置上,氣味上並不好辨別對方究竟是什麽人。且只是看到了衣角,別的還不好說。

她默默收好掉落的食材,繼續埋頭前行。

盡管逆風並不利用嗅聞判斷,但吟風也隱約感受到了有腳步聲正在逼近。當天刻意緩步下來,背後之人的步子便也慢了。她提了速,後頭也緊隨其後。

偏偏這甬道裏禁軍和金吾衛都沒設下巡查點位,壓根望不到可以求助的侍衛。

吟風背負著重物,即使用盡全力,也不見得能走得多快。

思及城外的森嚴守衛,她額角都要滾落出冷汗來,抓著推車的雙手也止不住微微發顫。

唯一能讓她感到心安的,只有先前周沈交給自己的那根偽裝成朱釵模樣的匕首,還有能夠發射信號的焰火。

在晏府那日,她已用掉兩根,現下手裏還剩了三根。

只是尾隨的人跟得很近,吟風很難找到時機點燃。

更何況,京兆府距皇城還有些距離,吟風實在不知道這焰火放出去,究竟是京兆府的人先趕到,還是自己先被歹人制服。

但除此之外,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
吟風小心蟄伏著,裝作什麽都未察覺的模樣。一路都循著甬道邊沿走,總算等到另一個拐角處,時機便在此時了!

她一狠心,幹脆棄了自己才從精膳清吏司領來的食材,一身輕,拔腿便能跑出好幾丈遠。

眨眼的功夫,吟風順手放出焰火信號。最後,還不忘將發髻裏的朱釵匕首拆下來攥緊在手掌,蓄勢待發——

焰火信號一經發出,皇城半邊天景都為之一震。

此時,周沈正身在刑部,與大理寺卿林兆蒲一同核查高朗經手的那些案宗。

林兆蒲早已坐得腰酸,眼睛更是腫脹難忍。可周沈已如松般定了整整一個上午,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。

直至這道突如其來的光亮閃過,他猛然擡首,將一雙鷹眼瞪直,一言不發地放下手中事務,提腳便朝著光亮處追了出去。

林兆蒲甚至未能反應過來,府廨中只餘了一陣風,人影早不見了。

這焰火信號除了吟風再無他人,且她發出的距離並不遙遠,應當與他同在皇城之內。

眼下這時間點,她難道不是在公廚幫著午膳嗎?為何會現身皇城?

周沈一路疾追,越想越害怕。盡管他知曉整個京兆最危險的人物阿鹿孤,此刻正被太子殿下藏在東市客棧內,無數暗哨盯著,一時也翻不出什麽水浪來。

但對於吟風的求救,周沈仍是前所未有的慌亂驚恐。

偏偏,皇城裏不許馬匹、車駕行動,他也只能依靠腳力奔跑。

疾跑令氣血開始在體內亂竄,喉嚨裏甚至泛起腥甜,也不願慢下半拍。

他盯著焰火的餘光,無數次地默念:

快了,就快了,你再等等我——

越過這個彎,吟風的身影已近在眼前。

然而周沈卻只聽得一聲淒厲尖銳的驚叫聲,帶著刺破耳膜的氣勢沖向自己。

慌亂間,周沈步伐大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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